五月不知道自己工作服哪里有什么不对,赶紧站住,低头检查了一下衣裙,正面没有任何异状,刚刚摔倒在地沾染上的泥土灰尘被她用毛巾拍打干净了,棉袜也脱掉了,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,除了膝盖的伤处以外,其余地方干干净净。但她知道泽居晋这人,这人是找茬专家,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,否则他不会平白无故叫她去换工作服。背面左看右看看不清楚,特地瘸着腿去了洗手间。
镜子前一照,妈呀,她差点昏倒在地。屁股后面两块布料对接的地方绽了好长一条线,闪了好大一条缝,幸好秋冬的裙子有衬里,裙内的春光才没有泄露。
她一惊,又是一呆,然后在洗手间里捶胸跳脚,哀嚎不已:“为什么?为什么?你为什么老是要出丑?是不是一天不出丑你就活不下去!”
哀嚎声惊动了蹲在隔间里办事办到一半的王主席,王主席受了惊吓,连声问:“谁在外面?阿是五月?你怎么了!你想把我给吓死?!”
最后,她把裙子转了个方向,后面转到前面,后面转到前面,然后两只手捏着奖状和毛巾,把绽线的地方挡住,扭扭捏捏地溜到更衣室,换了一套备用的工作服。再回到办公室时,特地留神观察泽居晋,他该干嘛干嘛,眼睛并不看她,既然从不拿正眼看她,为什么她这里一出状况,他马上就知道?为什么,为什么?
下午,她接到一个找泽居晋的电话,是外面一个没听说过名字的日本人打来的,五月和他说:“您打的是财务课的直线,我没办法转,您知道他分机吗?知道的话,请您直接打他分机好了。”
那人不知道泽居晋的分机,五月说:“请您记录一下,泽居总会计师的分机是……”
正在报电话号码,泽居晋去大和田的办公室,正好从她身边经过,听见她的话,停下脚步,指指自己,比口型问她:“我的?”
她点头。泽居晋伸手把话筒接过去:“这里是泽居,请讲。”他站在她左后方,电话线扯得老长。对方是某家财务软件开发公司的销售人员,大概在向他拼命推销,他很客气地和对方应答,光从语气上来听,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现在已是大不耐烦,一只手拿着话筒,另一只手则不停地往后捋着头发。
她本来正在翻译一份财务报告,斟字酌句的,他在旁边不耐烦地捋头发,她坐在旁边,也是浑身都不自在,集中不了精神,半天翻不出一个词儿,无奈,只好把报告的页面最小化,改填一份不需要怎么动脑子的税金统计表。正忙着呢,突然一只手从她肩膀上方伸过来,是他的手。
他手从她肩膀上方伸到她面前来,微微俯身,抄起电话线后,人跟着移动到右边去了。电话线从她头顶上过去的时候,她扭头向上看,正好对上他的眼睛。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,一只手停留在细碎的发间,同时用眼神问她:看我干什么?
她微笑摆手,表示没有任何事情。她又多疑了,这个毛病老是改不掉。她这种太过于在意别人眼光的人都活得太累,哪怕人家一个无心的小动作,她就会以为人家另有深意。会不会人家喜欢上自己了?或是讨厌自己了?他什么意思?他心里在想什么?会不会是这样,会不会是那样?一句话,一个笑容,一个动作,都能让她琢磨上一天。
她暗暗嘲自己:人家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意思,只是拿电话线罢了。你这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?可怜的孩子,你无药可救了都。
他和对方客气寒暄,一通电话终于打好。话筒放下后,却并没有离开,而是在她头顶说:“让开。”
她一怔,保存好表格,拉着椅子让开一步,傻傻地看着他。
他微微俯下身,右手撑在她座椅的靠背上。她对他的动作毫无防备,在他俯身下来的一瞬间,不禁“啊”地小小惊呼了一声,然后一抬头,刚好脸对脸。那么近的距离,发现他的睫毛好长,鼻子好挺,嘴巴的线条好an好刚毅。她的脸“腾”地一下子就红了。
他也意识到五月的神态变化,却没有理会,一手撑在她座椅靠背上,同时左手按住她电脑键盘的alt和tab键,她所打开的页面快速切换起来,税金统计表闪过去了,财务报告闪过去了,邮箱闪过去了,sap的操作页面闪过去了,画面最后定在一份花花绿绿的ppt上。
金光闪闪的标题下方,是一排小家电的图片,每张图片旁边都配以产品介绍,介绍的文字五颜六色,个个大如斗,看着喜气洋洋。
在这种远离市区,到处都是工厂的地方工作就有这个好处,周围厂家搞促销大甩卖、举办特卖会的时候,一般周围邻居会最先得到消息,可以先人一步跑去大采购。五月来的时间不长,已经跟着同事把周围的资生堂、露华浓、以及其他有名的无名的大小工厂都跑了一个遍,有化妆品有小电器,也有衣服包包等杂七杂八的东西,采购了一堆有用或没用的宝贝回家囤着。这次是飞利浦有特卖会,都是些实用小家电,她正好准备买原汁机,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。
头顶上方的泽居晋不出声,开始按pagedown键,从头开始看起,一页页看得很仔细,连最后一页blgblg闪光的“谢谢观看,欢迎光临”都看完后,手才从键盘上移开,然后在她头顶上方问:“这是什么?”
他俯身看她电脑时,身体离她很近,胸口几乎要碰到她的耳朵和发丝。这个距离,不仅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清新带有淡淡烟草味的气息,就连体温也能感受得到。说话时,他的呼吸一下下地拂在她右侧的脖子和耳朵上,她皮肤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脸色早已红成一片,恐怕被旁边同事看见自己的脸色,头垂得很低很低。
他问话的时候,她也不敢坐直,更不敢抬头看他。她知道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脸红了。比起脸,红得最厉害的是两只耳朵,非但两只耳朵,连耳朵根子都在发烧。她今天扎着马尾,耳朵暴露在外,他在她身后,看得一清二楚。
她不回答,他竟然还问:“说,这是什么?”
他这几天每天总要找她几遍茬,现在更是发展到亲自来检查她电脑的地步。她呢,已经习惯成自然,能说明解释的,就给自己辩解几句,不行,就老实道歉。这次自然还是一贯的模式,他每一个字都认识,还明知故问。
她今天已经丢过两次丑了,转眼又被他抓住把柄,实在是头大如斗,不想说话,可又不得不答话,否则他马上要训斥她“混蛋!上司和前辈问话都敢不回答了么!”
为什么?他为什么会这样?对于自己这个部下,他到底是满意还是讨厌?满意的话,为什么老是盯着她一个人,老是训她一个人?讨厌的话,也没见他怎么样啊?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?
她低垂着头,清嗓子,揪刘海,抓头发,揉脸颊,咬指甲,一套小动作做完,才慢吞吞地小声辩解:“这是同事发我的,隔壁飞利浦过两天有特卖会……大家都是邻居,要互相支持嘛……就午休时间看了一下下,没有耽误任何工作,放心好了……”
他在她头顶上方不出声,似乎在考量她话语的真伪,半天,自说自话把ppt给关了,关之前还给她保存了一下,然后开恩说:“姑且相信你一次。”谢天谢地,还好没有问起是哪个同事发给她的。
其实他对公司的弊病一清二楚,前身是国企的日企,作风之散漫,用脚趾头和头发梢想想就知道。虽然公司管理之严格已接近军事化,上下班打卡,办公室要刷门禁卡或凭指纹才能进出,好不好的就开会点名批评,写个始末书,但再多的规章制度也不耽误大家上班时看手机说废话,再偷偷摸摸上个网,购个物什么的。所以说,老是盯着她一个人干什么,老是害她多想。
听了他的话后,五月如释重负,忙说:“对不起,下次我会注意!”做他部下这几个月,道的歉比前面二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,她道歉时,语气绝对诚恳,态度绝对恭谨,没办法,已经成了道歉小能手,练也练出来了。
他对她的态度似乎颇为满意,终于转身走了。她望着他的背影大做鬼脸。吕课长等几个人望着她嘿嘿直笑,肖系长对她的这种阳奉阴违的叛逆态度尤为满意。
津九这种大型日企的特点之二是活动多,三五不时地就有各种活动举行。原动课组织的消防演习才结束,安全委员会马上又举办了新活动,这次的活动主题是“我为创造安全职场环境出份力”,就是大家把自己身边存在的各种安全隐患找出来,并献计献策,加以改善和解决。
生产车间的一线工人么,就提各种较为专业的意见,什么修理设备时要先关电源,以防止头发和手臂绞进去喽;或是在热处理过程中,加热件附近不能存放易燃物品喽之类的。办公室里的人么,相较于车间,没那么多安全隐患,但大家有指标要完成,每个人都要提,不提不行。五月左瞅又瞅,绞尽脑汁,也想了一条。
她提的是大家下班后切记关闭电脑电源,否则电脑会有自燃和爆炸的危险。她这提案其实就是废话一句,谁下班会不关电脑?而且津九的5s管理执行得很彻底,不关电脑就跑路,被抓到的话,要开大会□□的,□□还不行,回来还要写始末书。
肖系长超常发挥,这次共提了三条意见。三条意见的内容都比较新颖,和以往大家所提的千篇一律的大不相同。
首先,他建议大家今后用a4纸时千万要小心,因为纸张太薄,边缘锋利,有割伤手指的危险。意见下面还有他罗列的一个具体事例,就是财务课出纳小杜前两天不小心被刚开封的a4纸给割伤,导致了一场小小的流血事故。
第二条意见,举行诸如消防演习等需要员工参与的活动时,公司要充分考虑到女员工的难处,比如要借裤装给女员工,省的穿裙子跑不动还要摔跤,具体事例自然就是财务课的翻译小姑娘了。翻译小姑娘前几天摔伤,差点酿成工伤事故,膝盖到现在还贴着两个创口贴。云云。
第三条意见,今后办公桌上的杯子有盖子的都拧拧紧,没盖子的都配个盖子盖上,否则不小心打翻了,杯里的水泼洒出来,有使电脑等电器发生短路的危险。一旦短了路,会有财产损失不说,正在做的资料要是还没来得及保存,岂不是损失惨重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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